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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州人 --- ZTZTZTZTZTZTZTZTZTZTZTZT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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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楼

发表于 2012-10-26 05:02 |只看该作者 |倒序浏览

看见一个挺近美利坚的相册，一个不新鲜的故事以简短的连环画形式呈现眼前，市井气很真切。

从小到大，我都在中产知识分子的圈子里打转转，很难接触到这个阶层的人。虽说也去餐馆吃饭去小店叫外卖，却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，连三言两语的家常也没有拉过。唯一一次与她们短暂的交流，是在巴黎。

那时候我刚到巴黎，为了办居留证的缘故，必须先去中国领事馆办出生公证。领事馆在挺远的一个区，我从没去过，出了地铁，发现站在一个横七竖八的交叉路口，五六条路辐射出去，瞬间有点转向。身后有两个夫妻模样的，矮个子，眼眶深凹，看起来像越南人，妻子还挺着大肚子。他们显然也是晕了，看见我手里的地图，就凑上来。先是妻子开口，叽里咕噜了一盘，我一个字也没听懂，心想也是怪了啊，从没有人说我长得像越南人啊。但是越南人应该会法语吧，于是用法语问她，不料她愣住了，这时丈夫上前来接着问话，这回断断续续捕捉到几个词，原来竟是中文啊！哦，他们也是去领事馆的，那就一同去吧，我有地图，应该丢不了。

一路上只有丈夫偶尔开口说话，因为原先的交流障碍，妻子就一言不发了。原来他们是温州人，俩人都在中国城的餐馆打工，怎么出国的，我没问。前几年曾有个轰动的新闻，英国多佛海关在一辆货柜车的集装箱里发现了58具中国偷渡者的死尸，那虽然是离我很远的世界，但仅简单的“集装箱”和“58具死尸”俩词儿也够一个新闻消费者生理不适了，具体而微的想象只能适可而止。这则联想属于政治不正确，但我听说巴黎的两个中国城，一个福建帮，一个温州帮，大部分人都是偷渡来的。我原先不知道温州话竟像外语一样难懂的，曾有个研究生同学是温州人，说话只有轻微的江浙口音，除了特别的精明外，方方面面与我们无异。而这里，我几乎很难感到这两位是自己的同胞，我们之间似乎有条天堑。

走了十来分钟还没到，两位有点急了，丈夫反复强调，来之前人家告诉他了，就在一个什么“哦呆”的旁边。什么是“哦呆”呢？我可不知道，作为一个认死图的人，对标志物是无所谓的，我又抓着地图颠来倒去地看。丈夫则拦住一个路人，问那个“哦呆”在哪儿，他是会法语的，只是口音极其难懂。好在法国人听得明白，给他指了指前面一个牌子，我抬头，一个小小的红字白色标牌Ed，原来是那家廉价连锁超市，“哦呆”的发音倒也八九不离十。

进了领事馆，发现在排长队，我到窗口问清规矩，要了份表格，刚转身，听见身后一句凶巴巴的“你得重填！” 回头，一个高个女孩趴在那儿，染过的长头发像道棕黄色的窗帘，把窗口后方的工作人员遮住了。“你这表格用得不对，早过期了，拿这份新的去重抄一遍！”

我站在一个台子前填表，过了一会儿，那女孩也过来了，一筹莫展的样子，看了看我，好像欲言又止，最后低下头去填她的表了。我填好，正要去排队，她却凑过来，怯生生地问：“你能帮我填一下吗？我——不太会。” 我接过她手中那两张纸，很诧异，这是中文表格啊，而且不是让她照抄就行了吗？定睛细看，是一份离婚代办申请表，新旧表格只是格式的宽窄排版上有点小差异，待填的项目都是一样的。填好的旧表上笔迹颇为遒劲：姓名，某某某，时间某年某月某日，丈夫姓名某某，结婚地点浙江温州某某县，其夫某某现居浙江温州某某县，申请离婚代办原因XYZ，大意。再看新表，只有姓名一栏填了，字迹非常奇特，像是画出来的。我明白了，她不会写字。

这是我此生遇见的唯一一个不会写字的同龄人。我愣在那里，呆了好几秒，才回过神来，”好的，就是照抄就行了，对吧？“

她长得不差，论身材可以去做模特，中文也说得很好，口音比刚才那对儿轻多了。和我一样大的年轻人，怎么会没上过学，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呢？她会不会是从小在法国长大的呢？可那样又为什么会在温州和一个温州人结婚，而那个人还一直住在温州呢？表中一栏是住址，原表中是法文，新表中空着，我帮她抄过去。那么她会法文吗？不会法文在这里生活，如果一个人，也不容易吧？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呢？这个住址在什么地方呢？

表不长，几分钟告就，我们一起排进队伍。她比我高一个头，穿着高跟鞋，身上的黑色呢大衣样式也不错，如果不是面色憔悴，是个有点味道的时尚女郎。前面，同来的那两位温州同胞已经办完手续离开窗口了，他们刚进来就找到了同乡，不仅三下五除二把表格搞定，而且插了个队。而我身边的高个儿女孩开始不断地看表。”你有什么急事吗？“ ”我七点钟要赶回去上班。“ 可现在才五点多啊，我想，她上班的地方一定很远。

她是跑着去地铁站的，我们一同出来，她很感激地跟我笑笑道别，身子费劲地回拧着，飞跑的高跟鞋在前面笃笃地催。

回到大学城的宿舍，刚进大厅，看见一个矮胖的中国男人坐在那里，四十来岁光景，西装革履，不是我们楼的。多半是来找人的，我想，扭身上楼。拿了饭卡下楼，他还坐那儿，看见我下来，突然站起来自我介绍：”我是武汉大学某某系的某某教授，在巴黎几大访学三个月，来你们楼找北大的张老师。我们说好七点碰头，可她现在还没回来。我实在是得不行饿了，能不能借你的饭卡去你们餐厅先吃晚饭？饭钱我自己付。“

“啊，张老师我认识的。” 这样的请求怎么能拒绝呢，于是带着教授去了餐厅。教授很健谈，肚子垫上之后，一直在滔滔不绝，可是他在说什么？

下午的邂逅在我的脑子开辟了一片奇特的空场，好像一只井蛙从日常生活的深井中被突然抛出，扔到了旷野上，世界竟是陌生的。温州本来只是一个熟悉而不起眼的地名，尤其因为外婆祖籍浙江，我想当然地觉得温州人的生活跟我总归差不多。可现在，它像变成了一个人口众多的王国似的，它的国民操着我不懂的外语，过着另外一种我从没想象过的生活。巴黎到处都是温州人，刚才在中国领事馆里，也大部分是温州人，我这样的倒是少见的。他们有的不会说法语，有的甚至不会写汉字，可是什么都能搞定。。。

因为教授自称是做和社会学还是什么相关学科研究的，我顺嘴提了一句下午的见闻。刚刚听到不会法语不会写字，他的小眼睛闪了一下，“。。。素质低。。。” 具体什么我也没听清，想到他大概误解了我的意思，我补充道：“可是我真佩服他们啊，虽然语言不通，可办起事情来比我能力还强，领馆是他们先找到的，还比我先搞清规矩办完事，不会汉字也许也不会法文也能在巴黎坚持生活这么多年。” 不料他竟又慷慨激昂起来，盛赞温州人的不怕艰辛勇往直前，甚至放下刀叉，两只手比划着，“你看看我们的皮鞋，毛衣，哪些不是温州产的？国内的生意做到大了，他们就想方设法地开拓海外市场。。。如果全国人都有这样的精神，中国已经富强了！”

我愣愣地瞧着激动的教授，“您吃完了吧，也许张老师已经回来了，咱们去看看？”

张老师确实回来了，谢天谢地！在张老师的宿舍里，教授忙前忙后地张罗着给我开门搬椅子，张老师斜看了一眼，和蔼地问：“你太太最近怎么样？” 我也笑了，这教授真的关心温州人什么吗？

以后每次见到Ed超市的招牌，我都会想起温州人来。